《旧山》
*说一些老掉牙的故事，讲一点恒久的道理。
鹤山来。
特意用“山”之象，写一个男人。不知道他的年龄，不知道他的从前故事。
梳理关于他的记忆，想要写得完整，不愿负他，毕竟算是命中重要的人。
是旧世代人，早前就不知道哪去了，我这样没心没肺，连他名字也快不记得。
徐鹤山，我师父，旧山君。顶清旷一人。
徐不是我第一个长辈，十二岁进山是文山君带，两年之后进内山，才真正能称他一句师父。
师父教我真正地用剑，带我读书，知我所知所不知，这是存活里重要的东西。他向外是个寡言沉肃的人，向着我这个小徒弟，却是暖的------会默默拎着练功练得半死不活的我给上药去，也会带小孩去看看山外的俗世风尘与烟火漫天，即使这样的日子屈指可数------但远清山道上冷，那一点烛火的光能烫过我整个前生年岁。
师父穿黑色白色的大袖，像鹤一样清朗，也像山一样严厚，我没见他换过别的衣裳，一年到头总是这身呆板的皮。小时候问他，师父是真的很喜欢黑与白，他正握着我的手腕教我新招，一句话没有，我一怵，怎么忘了，师父不肯人在握剑时有别的话。这是进他门下第一天就知道的东西：主一无适，敬剑，也为剑'。
午间讲学，让我带着木剑来。也不拿书，问我，什么是主一，什么是无适。
主一是敬，无适是身无杂念，不欲不嗔。我这样答道，眼睛瞄着师父衣边上的银纹。
慕尘，你看着我。师父说。看看你的剑。回答你自己提出的问题。
远清的道要我们“不欲、不嗔”，你知道的，所以“喜欢”“眷恋”一类的话不要说，也不好说。你会懂的。但是山规不曾说过“不痴”这样的话，因为我们为剑道或心道路上的修行者，需要丢弃旁逸的念头，专注在一件事情上，如果机缘到了，可以成为痴，那是最好的，也是最难得。所以允许痴。
为什么师父称你作“慕尘”而不是“远清”，这是你自己取的字，是你自己年幼的痴心的第一种具象化，所以你拥有不同的面，你可以是“慕尘”，或是担起作为“远清”的责任，也许以后要这样迫不得已地做个山君。那是长大的事，你要懂。
我看着他，听得云里雾里。做甚么山君，阿默也听过这些话么，我想，还是慕尘痛快。何慕尘何慕尘，顶脱俗的名儿，世上可不会有第二个！
但我问：师父为什么要做这“旧山君”，师父明明不喜…明明看起来会因为这件事不开心，那么为什么？
他垂着眼睛看我，那时的我看不透他的目光，觉得复杂而缺失情绪，令我想起听泉旁的那口井，有沉没之感。那种状态持续一瞬，然后听见他开口。
这是师父的命，也是师父的道。慕尘，生来为人，因果轮回里，有些路是一定会走的。
师父教你远清山剑，你练得很好，因为你的命注定让你如此。你来这山里，是因为山选择了你，所以你会做上山君，而且不像我，你会有独一无二的名字。
名字？可是我的名字已经好多，慕尘、还有你给的远清，都是我的名字。那什么才是独一无二？
你会是独一无二的山君，师父是旧，你会是一切。
一切？
是。
我看看身旁放着的剑，好像它会告诉我些什么似的，但我什么都没听到，情理之中。
师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。他只是说，今天到这里，去吧。声音好淡好淡。
我还不曾对其他人说过的，师父临行前那一天，他最后见的人是我。
我的鹤祁来自他。
师父。我看着他递过剑来的手，袖口的银边还是晃眼，我唤他，师父，你要去哪里？去走你的路么？
慕尘，以后我是徐鹤山，你可以这样叫，我要走了，鹤祁属于你，拿去。
师父，回答我吧。一个也好。
我们默契地，永无直面地问，永无直面地答。
何峙，他叹气，郑重道，天道不肯说的，我也无法讲出来。你会有很多名字，也许他们来自不同的深处，有不同的意义，附着不同的灵魂碎片，但是他们都会是你，独一无二的你。
你要记清我说过的那些话。你要记着，因果轮回。命定的来，命无的去，我只能看清到这里，剩下的要你自己悟。
命途八苦多长，你一定一定莫硬扛。
鹤祁留给你。他摆摆手转身去，黑白的大袖在风里逸散，如同褪去颜色，如同只鹤。
如同只鹤。身后是千载白云悠悠''。
散篇断幅罢。只记得这点东西。太多记忆被迫自愿流离失所，在那些脱轨的岁月里。
徐鹤山说的话多数是对，少数悟不透。的确，命定来命无去，这是说的我和林砚和陆渊，独一无二的山君，是我，是我“山君”，清白的没有另外的谥字，如同一样清清白白的远清山。
至于为什么是“谥”这不祥的字，我问过，徐鹤山答，做山君便是山，你便死了，留给天地的只是那个山君。徐鹤山也说，山君是我们脊梁上永世不灭的神祝也是恶诅，我们生来要担千万座山的重，可以选择委顿逃避，可永远无法舍弃与被舍弃。当我担上山君之名，天地山川与我一人观，我才知晓徐鹤山的意思，那天地太邈袤，我感到渺小与沉重，感到天下罪责之喑哑，感到……心如已死之木，身如枯朽灰'''，明白我无法放下，明白徐鹤山所有的悲悯、沉肃、硬棱的来处与去处。
我在识海里的“远清”山巅落泪，这是命，脱不出的命，是我的山，我能翻过么？我哽咽着问。敝履蓝衣''''下是无声的“镜湖”，倒映出腰上鹤祁的黑白剑穗。颜色起伏里是熟悉的远清山之麓的模样。
八苦难满，长恨元多，命数。
无奈何。
'主一无适：主一无适便是敬，出自朱熹《论语集注》。
我套了原来的意思，主一无适，即专一无杂念。
''白云悠悠：昔人已乘黄鹤去，此地空余黄鹤楼。黄鹤一去不复返，白云千载空悠悠。出自崔颢《黄鹤楼》
'''心如已死之木：心似已死之木，身如不系之舟，出自苏轼《自题金山寺画像》。
''''敝履蓝衣：化用自筚路蓝缕。
感谢观阅。
by.余楫
19.10.31